1465年,明宪宗朱见深作《一团和气图》,画中巧妙地将儒生、和尚、道士融为一体,表现出我国古代儒释道合流共处的和谐观。伴随着佛教中国化,佛学逐渐演变为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,其间中医药起到了重要的桥梁纽带作用。
中医药是佛教融入中国社会的“药引子”
佛教在西汉末年传入中国内地,但由于文化背景不同,很长时间内仅在宫廷间少量流传,社会影响力非常有限。魏晋南北朝时期,社会长期战乱,为佛教的发展提供了外部契机,佛教也主动融入中国社会,因此迅速发展起来。在佛教融入中国社会的过程中,中医药是其重要抓手,起到了引药归经的“药引子”作用。
格义将中医药知识引入佛经佛法
魏晋南北朝时代的高僧多主动学习儒、道知识,如慧琳注释《孝经》,慧严注释《道德经》,慧观著《老子义疏》,《世说新语·文学》载,支道林在白马寺与冯太常讨论《庄子·逍遥游》的时候,卓然标新,立异义于众贤之外,被人称赞。通晓儒、道典籍的高僧用儒、道思想来翻译解释佛经,是为格义。格义是佛教中国化的关键一步,其间也引入了与儒、道密切相关的中医药知识。
昙靖在《提谓波利经》中用天人合一观点、阴阳五脏学说解释“五戒”:“五者,天下之大数,在天为五星,在地为五岳,在人为五脏,在阴阳为五行,在王为五帝,在世为五德,在色为五色,在法为五戒。”
在佛教诸多经典中,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是最常被人念诵的佛经,在我国有很大的影响力。《心经》虽然简短,但在翻译过程中却契入很多老庄的恬淡无为养生思想。
《老子·第十二章》:“五色令人目盲;五音令人耳聋;五味令人口爽;驰骋畋猎,令人心发狂;难得之货,令人行妨。”提出摒弃色、声、味等外界物欲生活的诱惑,持守内心的安足,可以减少疾病的发生。
《庄子·天地》:“且夫失性有五:一曰五色乱目,使目不明;二曰五声乱耳,使耳不聪;三曰五臭熏鼻,困惾中颡;四曰五味浊口,使口厉爽;五曰趣舍滑心,使性飞扬。此五者,皆生之害也。”认为眼耳鼻舌等感官刺激,使人失性,有害于养生。
《心经》:“无眼耳鼻舌身意,无色声香味触法。无眼界,乃至无意识界。无无明,亦无无明尽。乃至无老死,亦无老死尽。无苦集灭道,无智亦无得。以无所得故,菩提萨埵。依般若波罗蜜多故,心无挂碍,无挂碍故,无有恐怖。远离颠倒梦想,究竟涅槃。”认为无眼耳鼻舌身意是涅槃成佛的关键。
通过对比,可见《心经》在句式结构和内容都与老庄高度契合。念诵《心经》,无形间将恬淡无为的养生观灌注心田,排解烦恼,故而具有广泛的影响力。
僧人学习儒道知识,促进了他们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认同;在佛经中引入中国元素,便于民众接受理解;附带加入的中医药养生知识,使佛经的内容鲜活生动,获得更多读者的青睐。
医疗活动广结善缘
佛教将诊治疾病作为修行内容之一,是为医方明。东晋高僧于法开说:“明六度以除四魔之病,调九候以疗风寒之疾,自利利人,不亦可乎!”僧人的医疗行为使其能接触到社会上各色人物,方便佛教传播。于法开曾用羊肉羹及针术治疗难产,被广为传颂,名士孙绰称赞他说:“才辩纵横,以数术弘教,其在开公乎?”
《南史·贺琛传》载,侯景叛乱,云骑将军贺琛受了枪伤,被抬到庄严寺治疗。第二年,寺中僧侣将贺琛的枪伤治好,他趁机逃走。说明当时庄严寺有较好的医术和声誉。具有高深医术的僧侣还广泛收徒,培养医学人才。《魏书·文艺传》载,北魏太医令李修的父亲李亮,少学医术,但未能精究。后来李亮投奔刘宋,向沙门僧坦学医,略尽其术,针灸授药,罔不有效,治好了很多徐、兖间的百姓。无独有偶,北魏名医崔彧也是向僧人学习的医术。史载崔彧曾到青州,遇到一个隐居的僧人,向他学习《素问》九卷及《针灸甲乙经》等著作,遂善医术,成为北魏著名针灸学家。
这期间僧侣的医学著述也很繁盛。如支法存著《申苏方》5卷,于法开著《议论备豫方》1卷,慧义著《寒食解杂论》7卷,僧深著《深师方》30卷,昙鸾著《论气治疗方》1卷、《疗百病杂丸方》3卷,莫满著《单复要验方》2卷,僧匡著《针灸经》1卷,智斌著《解寒食散方》2卷。
洛阳龙门石窟药方洞可以看作是当时僧侣行医的文物遗存。药方洞位于龙门西山奉先寺和古阳洞之间,始凿于北魏晚期,洞中石碑有“若不勤栽药树,无以疗兹聋瞽”字样,说明是为治疗疾病雕刻。药方洞共刻有中药方203首,涵盖病证72种,涉及药物120多种,其中一些药方被《必效方》《千金方》《外台秘要》《本草拾遗》等收载。
僧侣的医疗活动广结善缘,加强了与社会各界的交往交流交融,既促进了佛教中国化,也扩大了自身影响力。“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。”到南北朝后期,佛教已经迅速发展起来,具有举足轻重的社会地位。
中医是佛教鼎盛的“桑柴火”
隋唐以后,佛教医学自成流派,影响深远,还促进了对外交流,尤其是他们的施药行为,在社会产生了广泛影响力。佛教广泛用中医解释佛经,用中华人物比附佛经,进一步增进了百姓对佛教的认同,促使佛教进入鼎盛期。
医疗活动为佛教锦上添花
隋唐以后,佛教医学日趋成熟,形成较为完整的医疗体系,在中医中具有独特地位,比较著名的有少林禅医和浙江竹林寺女科等。
少林寺是禅宗祖庭,自古以禅、武、医闻名于世。少林僧人长期参禅打坐,习武导引,并充分利用当地药材治疗疾病,形成了独特的少林禅医文化。少林禅医发轫于魏晋,成长于唐宋,成熟于明清。唐代昙宗、志操等精于伤科,开创少林伤科学派;宋金时期成立少林药局,元好问曾著《少林药局记》,北宋韩琦《次韵答崔公孺比部至陈桥驿来别相会》:“喜接禅医开道眼,愧逢诗将立降旗。”明代少林寺建立起比较健全的医疗机构和完备的医事制度,设立医座、药局司,开设培养专科僧医的寺医学堂。
浙江萧山竹林寺建于南朝宋齐年间,五代寺僧高昙“得异授而兴医业”,开创竹林寺女科。南宋医僧静暹(晓庵)因治愈了宋理宗谢皇后的重病,被封为“医王”,赐寺名“惠济寺”,并赐“晓庵”“药室”匾。清代道光年间,竹林寺女科鼎盛,有“门前车马喧,声声疗苦难”之说。
佛教认为,广行施药善行,可身心健康,获得福报。武则天时期,寺院建立了“悲田、治病、施药”三个福利机构,用来救济社会,一些医术高超的僧侣为达官贵人治疗疾病,以获得丰厚的报酬,同时免费为贫苦百姓治疗施药,在民间赢得美好的名声。《唐会要》载:“悲田养病,从长安以来,置使专知。”唐代王建《赠洪誓师》:“老僧真古画,闲坐语中听。识病方书圣,谙山草木灵。人来多施药,愿满不持经。”宋代吕希纯《灵香阁》:“昔闻僧道开,清净本求佛。谈经悟教藏,施药蠲众疾。”
唐代鉴真精通医术,曾在扬州大明寺、龙兴寺为当地百姓诊治疾病,东渡日本后,曾经参与光明皇太后兴办的悲田院、施药院的施药治病活动,为光明皇太后、圣武太上皇治疗疾病,赢得崇高声誉。南宋高僧兰溪道隆(冉道隆,字兰溪)去日本时携带了一部《太平圣惠方》,使得该书在日本广为流传。明末陈元赟曾在少林寺学习禅医,东渡日本后为当地的医药学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。戴笠去日本后剃度为僧,著《痘疹百死形状传》。澄一住长崎兴福寺,著《慈济轩方书》6卷。晚清黄遵宪游历日本,记载了中医在当地的巨大影响,《日本杂事诗·其一六四》:“几辈僧医守局方,后宗朱李亦偏长。说经许郑医《灵素》,隔海同辉万丈光。”
医疗行为是佛教与外界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途径,六朝时期,佛教借医弘法,使其迅速发展壮大起来;隋唐以后,佛教的医疗行为使其大放异彩,进一步扩大了影响力。
以医喻佛有醍醐灌顶之效
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自然规律,出于对自身健康的关注,每个人都会学习一些医药养生知识。历史上,精通医术的高僧常以医喻佛,借医弘法,吸引佛教信徒的注意力。
隋代吉藏《法华义疏》以药草治病之理为喻,说明佛法可以解惑,可以济世,有助于修行:“一者禀教得解,解生必能灭惑,喻如药草治病义也;二者药草能愈他疾,喻闻教得解,即成菩萨必有兼济之功;三者药草是草中之贵,显成菩萨,人中之尊贵,异上声闻未得领悟如鄙贱穷子也。”唐代湛然《维摩经略疏》用治疗眼病比喻佛法:“如人眼翳苦痛失明,若诸拙师针灸药涂,虽得痛止,而眼根毁坏,永不见色。无如来种。”
偈颂诗短小精悍,具有很强的影响力。受宋诗注重说理影响,僧人常将中药写进偈颂诗,借中药药性阐发佛法,内容发人深省。如宋代释道颜《颂古·其一〇〇》:“绵州附子汉州姜,最好沉黎出麝香。鲁子师僧才一嗅,鼻头裂破眼睛黄。”释道枢《颂古三十九首·其三》“口念木瓜医脚气,纸画钟馗驱鬼崇。一生若解和罗槌,日日吃酒日日醉。”释智愚《白云端和尚赞》:“接纳少机关,勘验无眼目。时时膈气筑,只要煨芦菔。”这些偈颂诗从中药的性味、产地、药效入手,宣传佛教思想观念,扩大其影响力。
佛教还常将我国本地人与物比附佛经中的人与物,增加读者的亲近感,使人觉得佛法就近在眼前。例如苹果古代称为“柰”,由于其具有良好的保健功效,被道家称为仙果,南朝吴筠《游仙二十四首·其二十》:“千年紫柰熟,四劫灵瓜丰。斯乐异荒宴,陶陶殊未终。”《华严经》记述佛祖“唇口丹洁,如频婆果”,频婆果产于印度,我国很少见到,唐朝释玄应、慧琳在《一切经音义》比附说:“丹者,赤也;洁者,净也。频婆果者,其果似此方林檎,极鲜明赤者。”后来人们将柰称为频婆,后简写成苹果,明代曾棨《频婆果》:“果异曾因释老知,喜看嘉实出京师。”西河柳是常用的解表类中药,古代称为“柽”,《诗经·大雅·皇矣》:“启之辟之,其柽其椐。”后被比附为观音柳。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,后将南京椴比附为菩提树。在一些寺庙中,还将孙思邈作为药王菩萨进行供奉。
魏晋南北朝时期,中医药随儒道思想引入佛经,促进了国人对佛教的认同。隋唐以后,佛教借助大量中医药知识弘扬佛学,使其家喻户晓,逐步与儒道两家并驾齐驱,成为中华文化的三大传统之一。
中医可看作是促进佛教昌盛的“桑柴火”,它使佛学在中国流传时关节通利,影响遍及城市乡村;使佛学药香浓郁,引人入胜,便于理解。
中医药文化中有一片“慈悲心”
中医以兼收并蓄的态度对待佛教医学,主动吸收其药物、技术,创新发展。佛学与中医彼此交融、相互促进,中医药文化中,也能看到许多佛教元素。
佛教扩大了中药目录
随着佛教的传入,许多原产于外国的动植物药材进入我国,被中医吸收使用,提高了临床疗效,如荜茇、胡椒、阿魏、苏合香、丁香、龙脑、木香、白豆蔻、乳香、没药、郁金、诃黎勒等。有的中药名称还带有浓郁的佛教色彩,如佛手是常用的理气类中药,原产印度,可能随僧侣传入我国,乾隆皇帝《咏佛手》:“全体是华严,三身五蕴兼。底缘名佛手,一物不曾拈。”密陀僧是常用的拔毒化腐生肌类中药,原产波斯,唐代随僧侣传入我国,明代李梴《医学入门·密陀僧》:“胡,僧家语也。色如密,形圆陀陀。”诃子是常用的止泻类中药,原名诃黎勒,李时珍说:“诃黎勒,梵言天主持来也。”相传药师佛左手持诃子,可治·疗一切疾病,清代赵瑾叔《本草诗·诃黎勒》:“广州诃子遍山岩,天主持来品不凡。黑发乌须如泼墨,涩肠止痢似封函。鱼冲番舶涎俱化,茗煮僧房水不咸。”檀香象征着佛教的庄严和宁静,也是常用的理气类中药,大约在东汉时随佛教传入中国,赵瑾叔《本草诗·檀香》:“释氏旃檀佛可供,紫和黄白各般容。”
佛教还促进了本地药物的开发。东汉安世高《佛说奈女耆婆经》载:“天下所有,无非是药。”孙思邈《千金翼方》说:“有天竺大医者耆婆曰:天下物类,皆是灵药。万物之中,无一物非药者,斯大医也。”在这种思想的启发下,历代名医勤于实践,总结常见动植物的药性归经,本草著作中的药物也越来越多。许多可以入药的植物名称具有浓郁的佛教色彩,如观音竹、观音苋、观音莲、文殊兰、普贤菜等。
佛教促进了中医技术的发展
随着佛教的传入,一些外国的医疗技术也随着传入我国,与中医相互融合发展,最终成为中医的一部分。《隋书》载,六朝时由印度、西域传入的医书有12种,如《摩诃出胡国方》10卷、《西域诸仙所说药方》23卷、《西域名医所集要方》4卷、《婆罗门药方》5卷等。这些医书大部分散佚,但其中的一些方剂、技术被后世医书转载而流传下来,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治疗白内障的金针拨障术。
南北朝时已有僧人用金针拔障术治疗眼疾,《外台秘要》对其金针拔障术进行改良,结合方剂“大黄丸”进行运用,以增强治疗效果,“针讫,宜服大黄丸,不宜大泄”。在白内障超声乳化术发明之前,金针拨障术是治疗白内障最有效的方法,为无数患者带来了光明,如白居易《眼病二首》:“案上谩铺龙树论,盒中虚捻决明丸。人间方药应无益,争得金篦试刮看。”杜甫《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》:“金篦空刮眼,镜象未离铨。”刘禹锡《赠眼医婆门僧人》:“师有金篦术,如何为发蒙。”李商隐《和孙朴韦蟾孔雀咏》:“约眉怜翠羽,刮目想金篦。”国医大师唐由之在金针拨障术基础上发明了白内障针拨套出术,1975年成功为毛泽东主席治疗白内障,让他的左眼重见光明。
佛教对医籍和医德的影响
在一些中医著作中,也能看到佛教的影响。唐武宗会昌年间,蔺道人(僧人)将中原地区先进的骨伤科技术带到江西,并撰成我国现存最早的骨伤科专著——《理伤续断方》。该书总结了我国唐代以前骨伤科学的理论经验,奠定了骨伤科辨证论治的基础,是中医骨伤学科形成的标志。明代喻昌著《医门法律》,借用佛学中的戒律设置,在书中既列有治病之“法”,又有行医之“律”,故名为“法律”。卢之颐的父亲卢复信奉佛教,精于医道,晚年著《本草纲目博议》,书未成而病笃,嘱咐卢之颐续成此书。卢之颐在《本草纲目博议》的基础上著《本草乘雅》,书成之后遭明末兵乱而书稿尽失,后来凭回忆重写,约只得原书之半,乃名《本草乘雅半偈》。
佛教的慈悲、平等、积德行善等观念对中医医德有深刻影响,中医的义诊施药行为,也多受佛教影响。唐代禅师希迁有一首医德良方,常被医生作为座右铭,方为:慈悲心一片,好肚肠一条,温柔半两,道理三分,信行要紧,中直一块,孝顺十分,老实一个,阴骘全用,方便不拘多少。此药用宽心锅内炒,不要焦,不要燥,去火性三分,于平等盆内研碎,三思为末,六波罗蜜为丸,如菩提子大。每日进三服,不拘时候,用和气汤送下。果能依次服之,无病不愈。
中医是佛教与中国传统社会交往、交流、交融的重要桥梁,促进了佛教中国化;佛教也是中医对外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纽带,促进了中医发展。
佛学从一种外来文化,经千余年的中国化,遂于儒、道并称,中医起到了重要的桥梁纽带作用,其间体现出佛家圆融变通的智慧。中医以海纳百川的气度,吸收融合佛家带来的医药文化知识,创新发展,体现出中医兼收并蓄、开放包容的博大胸襟。二者互相包容,互相成就,成为多元一体的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。